一双鞋 一个鞋匠 两个时代的传承(鞋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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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匠是我的天职。我晓得，我从开始便晓得。如今回望过去漫长的人生路，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在我心底里的那份热情是多么的强烈、多么的无悔、多么的无情，不断地推动我向前走破一条满布荆棘的道路。许多时候我会怀疑，为何我不像其他人一样，不像我的哥哥一样，对自己拥有的事物感到满足，对明天的果实无欲无求。但代价再大，我也不能偏离自己注定的命途。那不但违反自然，也违反天意。” —— Salvatore Ferragamo

今天的主人公是一位1990年出生的年轻人，赵若达。

师从意大利著名制鞋师Stefano Bemer；手工皮鞋领域圣经级著作《手工绅士鞋》的中文翻译者；掌管着有25年历史，中国仅存的一家可以流水线生产高档固特异皮鞋的工厂。赵若达的故事是那些用热爱、努力和精益诠释着自己梦想的创作人们的一个缩影。

不过，故事还是要从另一个人开始讲起。

01 马先生的马氏工厂

1978年，随着改革开放大幕的拉开，马先生幸运地成为最早的一批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艺术系的马先生拥有浑厚的、富有磁性的嗓音。他的魅力在和人说起话来时显得淋漓尽致，听者往往难以避免地被他吸引。但令他更有魅力的，是他“不务正业”的电声乐队生涯。80年代初的中国还没有摇滚，电声乐队就是那个时候的摇滚。马先生爱上了架子鼓，在当时的上海，人称“三大鼓神”之一。

在从事着声乐工作的同时，马先生就像摇滚明星一样在全国参加着各种各样的“走穴”演出。但未来，似乎他已经看的很清楚，成为声乐教师或者把乐队作为职业并不是他想要的。80年代中，马先生和妻子在留日友人的建议下，去往日本留学，并在两年后从东京学艺大学计算机专业硕士毕业。

80年代的日本正经历着历史上最繁荣也是房地产泡沫最大的时期。日本人挥金如土，日本企业也投入重金提高自身竞争力。日本当时的第三大皮鞋品牌Union的社长准备购买一套昂贵的IBM电脑系统以提高工厂的管理水平。马先生因为在学校学习的正是这种电脑的操作技术，很快就得到了进入这家公司的机会。由于与日本人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特性完全不同，马先生天生有着突破性思维和做事的灵活性。在几次不同的场合，马先生在上级领导未提出任何要求的情况下，做出了创新性的工作成果，赢得了社长的关注，马先生也顺利地获得了管理工厂的机会。正是这几年参与工厂一线生产的管理，马先生也从一个音乐专业背景的学生，到程序员，慢慢转变成了高档皮鞋制作的专家。

90年代初，马先生向Union提出辞职，并向社长表达了自己希望回国创业的愿望，社长惊讶不已。不过幸运的是，他获得了社长最鼎力的支持——Union不仅帮助马先生搭建了在江苏太仓的早期生产线，更是包下了马先生创业初期的全部订单。自此，马先生创办的“马氏老铺”正式成立，成为了日本主流高档皮鞋在中国的主要供应商，也因此获得了长达20年的快速发展。

从一个学声乐的学生，成为在上海滩最早流行乐队中颇有名气的架子鼓手。到赴海外留学后又改变专业，专攻刚刚兴起的计算机语言毕业后进入日本著名鞋业公司，成为第一代的计算机工程师，在公司受到重用，生活稳定宽裕。然而，马先生并没有安于现状，毅然决然回国创业，内心似乎有股力量暗示自己要做更强的自己。这一次次的跨界转型，看似顺理成章，但实则极具挑战。马先生身上的勇气、敏锐与洞察让他的人生五彩缤纷。

02 赵若达的游学生涯

作为一个90年出生的人，赵若达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沉稳与成熟。在他的言语中，经常可以听到他对人生的感悟和对世界的看法。他也时常用中国古代哲学与儒家经典来阐述自己的观点。赵若达喜欢经典的着装，有着日本人的谦逊与礼貌，但内在则充满了中国的底蕴。

出生制鞋世家的赵若达对手工皮鞋有着原始的热爱，家人四代从事制鞋行业，爷爷十四岁作为学徒入行，父亲则是当今制鞋届的技术领军人物。在去意大利之前，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磨练自己的技术，在国内一家大型鞋厂达到了可以胜任任何一个岗位的水平。对那时的他来讲，唯一等待他的挑战就是去做世界上最好的鞋子，于是他去了意大利佛罗伦萨著名的制鞋工作室Stefano Bemer学习制鞋。

“起初我只是工厂里的一个普通员工，但在短短一年时间，我已成为一个懂得剪切皮革和制作样板的技术工人，工厂内最老练、最好的鞋匠做的所有工作，我都懂得做。”

赵若达对在意大利的生活充满怀念。他认为这段经历是他目前人生中最美妙的阶段。赵若达所在的工作室是意大利著名制鞋师Stefano Bemer的遗产。Stefano Bemer是意大利了不起的制鞋工作室，有着许多优美而经典的设计，又以其精细的做工而闻名。

Stefano Bemer的客户包括美国演员Andy García、歌手Julio Iglesias等。也有过像饰演《林肯》的奥斯卡影帝Sir Daniel Day-Lewis这样的学徒。Stefano Bemer在2012年因病去世，享年48岁。在很多人眼里Bemer远超制鞋师本身，早已成为了一名艺术家。

Stefano Bemer曾说过：“当你成为匠人之后，学习技艺是一回事，但真正让你不同于麻木工作的机器人的则是你对这门手艺的理解。”而正是在这里，赵若达慢慢体会到的不仅仅是制作鞋子的方法，更有其意义和使命。

“在佛罗伦萨，不仅仅是制作，测量脚型，认识皮革，打磨鞋楦，以及如何尊重客人的心愿，每一面都被鞋匠平等地对待。在这里，制作也是一个被拉长的过程，没有催促，代之的是不断地尝试和修改。你总是有足够的时间，听取师傅的建议并表达你自己。正在这种历史传统中和行业环境下，制鞋就不仅仅关乎制作技术，美感和态度在几代人之间言传身教，传承沉淀了下来。这种沉淀虽然无声，却最终才外化成一双双精美的鞋子。”

03 两条人生轨迹的汇流

2018年末，赵若达回国准备开始自己的皮鞋订制工作。偶然的机会，他帮助朋友寻找国内的高档鞋加工工厂。

“2018年回国后，有朋友希望我帮忙在国内找一下加工厂。由于我的家人都在这个行业里工作，所以顺利成章的联系到了很多资源。我陪着朋友在佛山、东莞还有广州逛了三天，参观了大小十余家工厂。后来自己又单独去了河南、山东和上海的固特异鞋子工厂。可以说这一圈跑下来，只有这里是在实实在在的制作鞋子，不论产品还是生产过程都堪称惊喜。当时就在工厂住下来20天，帮助朋友着手开发样品了。
这20天的时间愈发地体会这家工厂的好处。首先就是工人，多是本地人老师傅，流动性很少，专心致志地在自己岗位上耕耘了二十年。还有工厂流水线上的产品种类繁多，意味着工人掌握了多种精细的技术。再三就是工厂对于品质的要求来自于二十年来日本客人挑剔下养成的习惯。再四就是顶级的鞋材已经是工厂的常用材料，对于我这个热爱材料的人来说，一见倾心实不为过。懂得把好的材料利用好也是需要时间的，对材质本身的理解是这样，工人们的一个心理建设也是这样——我们在用最好的材料在生产最好的产品。”

在过去几年，马氏老铺由于日本货币贬值以及部分日本客户订单减少，渡过了艰难的一段时光。马先生为了让工厂得以生存下去，砍掉了两条利润率最高的生产线，却保留了最具技术含量，但利润率最低的生产线。这条生产线有着在全球范围内都难以找到的顶级缝制技术。马先生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此刻，他遇到了赵若达。

“真有幸能在中国见到见到这样一家工厂，真希望这样的工厂能够坚持下去！”样品开发结束后，赵若达对马先生感叹道。没想到在几个月后，马先生做了一个令赵若达惊讶的决定，特意要他来工厂见一面，竟然是希望赵若达可以协助马先生负责这家工厂，把工厂坚持做下去。马先生力劝赵若达时曾发给过他这样一条信息：

“你确实有成为行业领军人物素质与才能，我非常看好你将来的发展可能性，这也是我竭力希望你加入马氏的根本原因。马氏得益于日本的高端订单，打造出一支还不错的鞋子生产队伍，但是我的能力有限，要更上一层楼还得依靠你这样的年轻有为的专家。所以在你来马氏后我会尽全力配合你工作，帮助你在马氏实现你的远大理想。”

马先生把赵若达视为马氏的传承，给予他最大的信赖，任其以自己的方式继续经营自己的工厂。而赵若达更是把这份真挚视为一种传承的责任。

“马老板找到我，希望让我加入到马氏工厂的时候，在面对全球经济不景气和东南亚劳动力竞争的情况下，这家国内仅剩的能流水线生产高档固特异鞋子工厂也已经显得疲惫。我希望中国的鞋子工业保留下这个最优秀的高档鞋子生产力，也不敢辜负马先生的惓惓之意，所以决心接受了这份工作。手工鞋和管理马氏工厂这两件事都是我可以做好，而别人取代不了我的事情，它们需要我，我也需要它们。”

04 新的开始

从做一双鞋，到做一家工厂，跨越的难度显而易见。但赵若达的转身似乎顺理成章。他有着自己的哲理：

“前者多少源自对世界掌控的无力感，和对他人的不信任，所以多是自己同自己较劲。后者却是考虑到方方面面后的一种妥协，这种妥协并不是放弃自我，反而是一种坚持，一种隐形的理想主义。只有妥协和坚持，才能做出来方方面面让人满意的产品，做工厂大概是要‘好事多磨’吧。”

赵若达在保证交付原有客户订单的同时，积极开拓国内市场，寻找生意机会。除了为其他高端品牌做代工业务，也跨界和西装定制领域的优秀企业形成了合作。同时，他也为马氏工厂开发了一条全新的产品线——Mattina。Mattina在意大利语里的意思是“早晨”。品牌的图标则是一只金色的圆号，是马先生最钟爱的古典乐器。赵若达希望全新的品牌可以赋予马氏工厂新的活力，在清晨再次出发。

赵若达认为Mattina是马氏经营多年积累的结果，它体现着马氏工厂最优秀的一切——顶级的材质、出众的工艺、以及实实在在2000元以内的价格。赵若达希望Mattina可以帮助马氏把最好的那部分保留、坚持下去，给予马氏新的生命力。

关于未来，与其说是规划，不如说若达是在给自己定位。相比急于把生意做出规模，去赚钱，赵若达的思考更倾向于去寻找意义。最近几年，中国的皮鞋行业比其他行业更早地开启了寒冬模式。富贵鸟破产，百丽退市被并购，达芙妮年均关店数量超过千家，其他的民营品牌也都在如履薄冰。中国的皮鞋品牌几乎所有都在走大众路线，也几乎所有都没有把自己做成百年企业的愿望。这导致了大量资源被用作发展多元化，去寻求规模、速度与回报。盲目的发展使中国的皮鞋行业除了外国高端品牌以外，就只剩下低端大众品牌。性价比高、质量好、定位中高端的民族品牌几乎不存在。扭曲的行业环境导致激烈的竞争在下沉市场愈演愈烈，反而在中高端以上市场形成了巨大的空白。赵若达的看法也许会给中国的中高端皮鞋市场带来一些全新的波澜。

在赵若达看来，一双好的鞋应该穿在更多人的脚上，而不是以一个惊人的价格摆在橱窗里了。他希望mattina就是让人可以第一次体会到的最好的鞋子。“高品质的鞋子才是好的生意”——这么说并不只针对鞋匠，同样也是为客人着想。高品质的材料和完美的工艺是分不开的，赵若达希望那些爱护鞋子的客人，在购买20年后依然可以享受这双鞋带来的舒适和优雅。

“要想做成一点事情，只有担起别人既不愿意做又非常有意义的脏活、累活，而不是只盯着那些容易做、利益大的事情，因为这些事情早让比我们聪明的人和比我们体量大的公司做到了。我们要做的就是‘高品质的鞋子’。我来到工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严格要求工人每天上班前一定要把做鞋的刀子磨快。就是这样的笨功夫才能让我们在困苦之路中披荆斩棘。“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努力去做，开始去做或许是最重要的。”

05 手作人与商人

在手作领域，似乎那些追求艺术价值的人总是和追求经济利益的人水火不容。在赵若达看来，无论是手作人还是商人，大家的目的都是推动一个行业的发展。行业好了，每个其中的个体都会因此获益。只有相互支持，形成协同作用，才可能产生合力。

“这段时间刚刚听说有做手工的朋友互相斥责他人为商人。同行之间难免有互相轻视的想法，在我看来是大可不必的。日本最早一代推动美式复古风格的前辈黑须敏之等人，为了推动这种穿衣方式，尝试了各种现在看来未免有些不合规矩的做法。他们制定了许多莫须有的穿衣规则，比如只有搭配金色纽扣才能称之为休闲外套。他们把自己想象中的搭配方式公开在媒体上，并称自己为“常春藤七武士”。他们的做法未免为当时其他从业者所不齿，但是却成功地捕获了消费者和零售商，让所有人了解到美式复古风格，其它从业者也从中获益。我们都在往同一个方向努力，大家应相互勉励。”

06 最佩服的人和最难忘的事

以鞋匠作为职业的赵若达，最为佩服的人就是“天生的鞋匠”菲拉格慕。他设计过无数的鞋子，在他的博物馆里依然收藏着二万多款他的设计。“鞋匠是我的天职。我晓得，我从开始便晓得。如今回望过去漫长的人生路，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在我心底里的那份热情是多么的强烈、多么的无悔、多么的无情，不断地推动我向前走破一条满布荆棘的道路。许多时候我会怀疑，为何我不像其他人一样，不像我的哥哥一样，对自己拥有的事物感到满足，对明天的果实无欲无求。但代价再大，我也不能偏离自己注定的命途。那不但违反自然，也违反天意。”而赵若达也想如此，像菲拉格慕一样，沿着他的道路无悔坚定地走下去。赵若达在自己的公众号“鞋子之外”向读者介绍菲拉格慕的一生：传承之美其一——天生鞋匠

每一个曾漂泊海外的人也许都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也许来自于逆境，也许来自于孤独，也许来自于自身愿望与现实的差距感。赵若达并不在意工作和生活所产生的困难，他内心的最柔软的地方则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在意大利的最后一段日子，我已经离开工作一个月了，大家都换上了带有自己名字的新围裙。新的围裙面料很好，穿上身也舒服。我十分羡慕，也想要一件，但始终没有表达这个意思。没想到临别的时候Kumiko拿出来亲自绣了我名字的围裙送给我，告诉我这是大家的心意，我很感动。”

“历史学家杨国强教授曾所过，‘人世间很多悲欢都会成为过眼云烟。相比之下

，能够记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总是经得起岁月磨洗的。’不论是家人的支持，还是马老板的信任，我难忘的事情都是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前辈和朋友。”

这个世界不缺一夜暴富的故事，缺的是持之以恒的坚持。赵若达、马先生和他们所代表的创作人们用一种安静、隐匿但动人的方式在为这个世界增添着不一样的色彩。他们为我们创作的也许是一双鞋、一款包、一件衣服，但背后，更是一种可以温暖我们的情感与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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